有人曾戏称:“你永远不知道金杯车里会下来几个人。”它长5.2米、宽1.8米、高近2米,四门六座。它曾有着辉煌的血统——巅峰时期的金杯车,保有量高达100万辆,市场占有率高达75%,连续19年都是销量冠军,被称为“一代神车”。
现如今,神车跌落,金杯汽车也迎来破产重整的结局。某一种意义上,金杯的时代已经逝去。但年轻一代的人,因其超高性价比,他们将其改装成旅行床车、摆摊车……他们把金杯开向山川与草原,开进西双版纳的星光夜市。
这是石榴夫妇——一对30岁出头的年轻夫妻——与这辆金杯车的第一次见面。为实现改装一辆床车用来旅行的愿望,他们找了一个月的车。没想到,在重庆一个“极其破烂”的二手汽车厂里,他们终于遇见了它。
这是一款2017款的华晨雷诺“金杯新快运”。型号其实不重要,从名字里的“快运”二字就能看出来,它是用来运货的。你如果搬过家,很可能遇见过它。它长5.2米、宽1.8米、高近2米,四门六座。作为面包车中的金杯品牌,它曾经有着辉煌的血统——巅峰时期的金杯车,保有量高达100万辆,市场占有率高达75%,连续19年都是销量冠军。
由于金杯大量运用在搬家、送货、拉人等领域,被称为“一代神车”,但现在,神车光环不再,就连其主要生产厂——沈阳金杯车辆制造有限公司,也提交了破产申请,并获得通过。
那辆二手金杯,花了35500元,现场付清。杨安安是汉族,哈力木是哈萨克族,他们“石榴夫妇”的称呼也得名于此,象征一种团结。买下二手金杯车后,他们决定取名“大白牙”。紧接着,第二天,哈力木辞职,床车改造开始。
对一些年轻人来说,装修大白牙和改造老房子,似乎没什么不同,但改造金杯车的优点是性价比。杨安安找厂子、买材料,而身为视觉设计师的哈力木,负责画3D设计图。
作为床车,防震和保温很重要,杨安安选择了做毡房的毡子,安装在大白牙上,防潮、保温、隔音、止震功能全具备。“这是哈萨克族的东西,所以我们大家都知道。”
至于车上一体的木柜子和床,杨安安拿着哈力木画的图找到了一个木材厂。“师傅是那种手艺人,我感觉他平时柜子做习惯了,觉得一点挑战都没有,遇到我们这做房车的,他一下兴趣来了。”
木工师傅从下午2点一下做到凌晨12点。途中发现尺寸上有误差,又卸下来重新装。石榴夫妇觉得太辛苦,还给师傅包了个红包。
安装需要雨槽,但大白牙太老,装不了——其实打个孔也能装,但重庆的汽修厂要价三五千,严重超预算。多次搜索无果的杨安安,终于找到了在距重庆车程两个小时的永川区的钢材厂,焊了行李架,还装了个天幕。
除了硬装,还需要软装。这部分,车身的拉花是哈萨克族的图腾,由于主力司机哈力木喜欢复古,杨安安“翻遍了整个互联网”,找了个复古木质方向盘,是卖家小哥自己车上的。两个人聊了很久,小哥最后决定把自己方向盘拆了,卖给他们,还帮忙定制了一个复古的档把头。
曾在北京大厂做产品经理、同样三十岁的王熙和沈莉,也屡经挫折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金杯:一辆2021款城运王系列的金杯海狮王,也是四门六座。她们决定在这个夏天离开北京,走走停停,再找一个地方长期居住。也许是大理。
王熙和沈莉选择自身动手,但风格是“极简风”。除了防震保温外,主要想实现移动办公、猫猫生活别墅和储物三个功能。
车上电池必不可少。他们用了三度电的电池和逆变器,封在办公桌里,能充满手机约53次。对于最必要的电,她们考虑得非常全面——电池充满一次大概需要8小时,可以电充,也可以行车充,可以太阳能板充,还能买转换插头使用充电桩来充。
其次,她们决定旅行时带上自己的猫猫。所以还得给猫咪在车里搭个别墅。搭好后,位于右侧的门方便铲屎官工作,她们还没有出发,出发前,想先教会小猫使用别墅的猫厕所。
有人曾戏称:“你永远不知道金杯车里会下来几个人。”这句调侃,证明了金杯车的普及,和惊人的容纳能力。
某种意义上,金杯车的时代已经逝去。但年轻一代的人,却似乎正在为金杯带来一种新的生命。
金杯车夸张的容纳能力,经过改装,能够完全满足许多需求。28岁做改装副业的苏坡里告诉每日人物,从疫情初期到现在,在圈子里,改装呈爆发式增长趋势,尤其是金杯车。
它与时代的需求紧密关联。自由出行和零工经济,是当下的两大命题。所以,除了小部分床车需求之外,大部分年轻人,最希望给金杯车增加摆摊功能——做冷饮的最多,有的卖咖啡,有的做花店,还有些甚至能在金杯车上美甲店。
三年前,她和表姐第一次独立改装了一辆车,那时候改装需求少。而今年才过一半,她已完成了十几个订单了,金杯车是主流。
“改装最大的一个好处,就是不会像那种房车,是流水线的产物。现在年轻人更追求的是更个性化的东西。”苏坡里说。
还有更大的原因,是因为便宜。丰田一款口碑不错的房车,要卖十到十几万,而改装一辆金杯,只需不到一半的价格。比如,杨安安和哈力木改装大白牙,只花了两三万。
湖南怀化的95后中学老师涛涛,今年三月开始和朋友合伙摆摊,卖鸡尾酒和柠檬茶,同时承包出去卖烧烤,用的也是二手金杯海狮,取名“夏班车”。
他购买二手车和改装共花费大约六万,饮品定价在18-20元,生意好的话,一晚上可以卖两三千。
他摆摊也不光是为了赚钱。“主要是想认识一些更多有趣的人。”涛涛每天五点下班,天气好就会出摊,大概从七点半摆到十一点半,好的时候一晚会有30-40位客人。野营用的桌子椅子摆在车旁边,小灯营造氛围。
他的顾客,有游客,有央音、国美、北影的毕业生,还有回来创业的人。有些时候朋友会来弹吉他。
开汽车改装店的孔国良,是最后一波80后,在江苏南京,三四年前因为爱好进入这一行。去年2月,他跟随南京第一批做改装的浪潮,改了一辆移动咖啡车,选用的是昌河铃木的浪迪。车取名“且为乐”,取自“烹羊宰牛且为乐,会须一饮三百杯”。
但“且为乐”1.0,因空间太小、出摊太慢,在去年6月就升级成了2.0版——选用了14年款的金杯海狮V19。
打开后备厢,可延伸的L型吧台有1米长,拉出来就可以瞬间出摊,同时安装了咖啡机、磨豆机、洗杯器、冰箱等电器。但咖啡是时间性饮品:晚上的收益大多不高,主要收入来自参加周末的活动,例如咖啡节、露营节、4S店客户答谢会。
但肉眼可见,摆摊的人正慢慢的变多。孔国良说,虽然浪潮仍在,但门槛太低,热度终将减退。他所在的一个微信群,有七十多个位于全国各地的咖啡车,“大家的收益都不是非常乐观……除非你能做得比较出圈。”
另一个问题是经营许可证,他们这种都是无证经营,靠金杯车移动摆摊,证很难办下来。
而且,金杯车改装后的过户也是个大问题。在过户前,必须把车完全还原。因为,对于改装车来讲,年审是一道永恒的难题:普通牌照的车想要过年审,需要遵守多条安全准则规范:例如原装座椅必须在,座椅必须有安全带,柜子不能超过车窗等等,否则会被违规罚款。
改装之后,就该踏上旅程。2022年7月,杨安安和哈力木早上六点出发,从新疆博乐开着大白牙去伊宁。
前一天聊了通宵,第二天又要赶到几百公里之外。天蒙蒙亮,风从车窗缝吹进来,有点凉,但吹不走困意。车开在广阔的原野,远方是铺满雪的天山山脉,阳光出现的那一刻,他们第一次看到日照金山。
负面情绪消失了。车被包裹在阳光里,却又像在追着它跑。大白牙和他们一起见证了这一切。
一个月后,他们开到了阿勒泰,二人计划在草原上搭个毡房。这也是大白牙的第一次上草原。车开在无边无垠的绿色里,时不时会远远看到几个毡房,开得近了也能看到房子周围的牛羊。离得远,则是一片白点。有时候,路中间就坐着一头牛,按了喇叭,它才会慢悠悠地走开。
然而,脱离社会时钟,在现在,是一个奢侈的选择,要下这样的决心并不是特别容易。这个床车旅行的念头,起源于2021年底,杨安安的工作不顺利,哈力木又提起之前的计划:去房车旅行,体验游牧生活。
最后,真正打动杨安安的,是哈力木所在的哈萨克族四海为家的传统。“他说我们没什么可害怕的,我们的家就在自然里面,走到哪儿,根就可以扎在哪儿。”
可以说,实现这种融入自然的理念,金杯车的车型起到了一定作用。因为金杯车的隔音实在太差了,加上并不是封闭式和全车窗的设计,导致开车时与外面的声音融为一体。加上大白牙是6 年前生产的车,车窗在开起来的时候还会有点晃,也就还有了风的声音。
高速110公里每小时的巡航,杨安安和哈力木聊天——还要吼过歌和导航。
金杯自带的音乐播放器也得改,最后他们干脆选用了小音箱,和车外的声音融在一起,称之为“回归自然”。这种听歌方式相当有感觉,有一回,他们一边开车,一边听《平凡之路》,一边感动得掉眼泪。
另一对改装了金杯车的王熙和沈莉,离开前,她们因为朋友们对旅行的好奇,特意在小红书取了个名,叫“小王H.O.T.”。这一个名字里面,包含了她们热爱的元素。她们和朋友同事告别,“同事们觉得,我们活出了他们想要的生活”。
她们也进行了一次针对性的改动:由于金杯海狮王长5米25,二人 “以往开车的距离感,在这辆车上都不敢用”。最后,为了更安全,它们加装了360全景摄像机和显示屏。
某种意义上,金杯汽车的命运,也与许多遭受职场和生活的捶打后,选择旅行、寻求新生活的年轻人一样。
金杯品牌诞生于1989年,在1991年并入华晨汽车。此后,金杯稳居销量高位,成为了载客、拉货、搬家的首选,要知道,早在2000年,金杯汽车光销售额就达到了70亿,利润仅次于上海大众和一汽大众,那是金杯最辉煌的时代。
然而,这样火爆的面包车在2016年骤降到2.3万辆,相比2015年降低76%。2017年,华晨金杯49%的股权被以1元每股卖给了雷诺,建立了华晨雷诺。
但这并没有拯救一代神车:销量在18年短暂回升后,又一再下降。2020年11月,金杯汽车所在的华晨集团被裁定受理破产重整,已近三年的重整之路几经波折。
大白牙的重要组成部分,是一张约1.5米乘1.8米的双人床:车后的柜子上,铺了哈萨克族的褥子和床垫,还有民族风的抱枕。
但刚出发的一个多月,杨安安常常失眠:“我觉得我有点幽闭恐惧症。”装了床之后,大白牙的空间被压缩,显得有些挤。与此同时,由于它不够高,在床上都坐不直,睡觉起床,二人需要跪着弯腰移东西,“特别地折腾”。
开到独库公路的时候,金杯车开始感觉有点吃力。“上上下下二百多公里的山路,刹车系统会过热,不得不长时间挂在比较低的档位。”而坡度大的时候,也容易溜车,也有一定的可能是改装后车变重了,比如,在驾驶位和副驾之间,杨安安还放了个车载冰箱:“还要冻一点可乐什么的,路上要有点小情调。”
这导致大白牙很少停在靠近悬崖峭壁的地方。“只要有一点坡,我们都得垫石头,要不然它刹不住。”
再后来,开着金杯车上草原越野的经历,让他们决定,再也不开金杯车上草原了。
在“一望无际”的草原中开车,有时是一种恐怖的体验。在自由的同时,需要面对的是草原上的泥地与溪流,是凹凸不平的沟壑,是看不到的尽头,还有分不清的方向。
哈力木还得一直踩着刹车、挂着档,车才不会动,所以下车探路的工作,都只能交给穿着拖鞋的杨安安。她经常一脚卡在泥里,又或者陷进溪流。
开进草原的那一刻,车立马开始疯狂地左右摇晃,“起码有30度”,就像是在坐蹦床。所有东西都被扔出了原本存放的位置:被子、音响、锅碗瓢盆、书、大电瓶……在车后面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。柜子的抽屉也全部弹开,里面的东西和人一样摇晃着,“一片狼藉”。
由于错过搭建毡房的黄金时期,计划被搁置。返程时,遇到约40度的大草坡,二人商量后,决定猛踩油门冲过去。
结果,到了坡顶,车却开始往后滑,而且慢慢的变快,刹车完全没作用。所幸滑回了出发点。
9月底,大白牙带着杨安安和哈力木回到了重庆,这辆金杯车太需要一次大整修了。
底盘和保险杠面目全非,刹车片也差点磨没,引擎盖在新疆的一次罕见七级大风中,被副驾的车门打烂,车顶的太阳能板也被吹走,左后方转向灯不亮了,摇车窗的把手也掉了。
但是它还是坚持抵达了目的地——很多次在路上油表已经开干,还是能跑下高速,直到某个村子里的加油站。
“为什么人人都说金杯皮实,他是真的很皮实。”杨安安说,“大白牙一直保护着我们。”
经济上的变化是更加拮据了。床车旅行花光了他们所有的存款,在路上,二人在云南花起了信用卡。过程中虽然能省则省,但杨安安的民宿,加上二人自媒体的小收入,也不够支付自由的价格,刚回重庆的时候,还有七八万的贷款。
曾经几乎顿顿点外卖,现在天天自己做。“这个家就更像一个家了。”杨安安说。“两人的感情也更好了。”他们无比珍惜想洗手就洗手,想洗澡就洗澡,床边可以站着随意走动,床头还有床头柜的日子。
凭着一腔勇气出发去追寻自由和风景,在床车旅行之后,杨安安说:“你要去实现这样的美好,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。”
改装床车,是一个小众圈子,但一旦进入,朋友也不少。比如在西双版纳星光夜市停车场,能看到形态各异的改装车——要考C6驾照的文身房车、酒吧车、更不可思议的是卡车。到了晚上,大家会把凳子摆出来,一起吃东西聊天,参观彼此的车,逛逛夜市。
“以前的我,下班后顶多跟朋友去吃个饭,禁锢在比较小的一个圈子。”另一个改装了金杯的苏坡里说:“有了这些车子之后……我结识了很多新的朋友,其实这就是一个新的社交连接,新的生活方式。”
与此同时,也总有人正出发在路上。比如王熙和沈莉,她们开着金杯车,带着自己的猫咪,也即将迎来她们的第一站。
而杨安安和哈力木,终究是选择卖掉了大白牙,加上两个人做的自媒体收入,贷款在前两个月终于还完了。
但大白牙从未离开他们的生活——哈力木开着车,就会提到“要是我们大白牙在就好了”。他们记得与大白牙告别的时候,他们与买家小哥分道扬镳。一个直行回重庆,一个右转回成都。
再后来,从他们手中买下大白牙的小哥,又开始了另一段旅程。小哥在广西做滑板基地,也喜欢冲浪。他带着大白牙,去了杨安安和哈力木最开始的愿望——海边。
“在他朋友圈分享的照片里,我看到大白牙现在就在海边停着,真好。”杨安安说。